如果說呂秀蓮於1974年「新女性主義」(拓荒者出版社)一書是近代臺灣的第一波婦女運動思想啟蒙的種子,蘇芊玲在20年後,1996年(女書出版社)的「不再模範的母親」則可說為臺灣的第二波婦運發展奠定了肥沃的土壤。前者是臺灣菁英女性對大眾的性別意識的啟蒙,後者則進一步呼喚中產階級女性一同加入婦女運動的行列,使得之後20年,臺灣的性別平等運動有了更廣大的群眾基礎,蘇芊玲在臺灣性別平等倡議的歷史貢獻可說不言可喻!從九零年至今20年來,第三波婦運早已走出男/女生理性別性別二分的簡單論述。目前同志平權與多元成家的訴求與蓬勃的運動動能,莫不奠基於前兩波婦運者的倡議與貢獻,對於喚醒社會大眾對於僵化的性別角色反省,蘇芊玲的這本「不再模範的母親」可說居功甚偉。
該書的標題「不再模範的母親」可說是全書的靈魂概念,挑戰「好媽媽」的社會主流意識形態,身為母親的她,從自己教養兩個女兒的日常生活經驗當中,激發並產生了許多的
性別反思。在一次參加女兒小學的母親節活動當下,她感到惴惴不安,因為她知道,許多的學童並不是由媽媽親自照顧,擔心是否很多孩子會在這樣的場合坐立難安,覺得自己被排擠,覺得自己「不正常」。她並思考,為何我們仍一再告知小孩「天下的媽媽都是一樣的」(頁60)?身為職業婦女的她,感受到自己的想法與主流社會如此格格不入,因為她心中自許的母親角色,並不是眾人口中稱頌的「犧牲者」形象。進而,她也開始挑戰母親節的慶祝方式,質疑這是否只是政府推衍塞責的做法?正如呂秀蓮在七零年代挑戰臺灣社會主流社會的傳統
性別保守意識形態,與政治上的一黨獨大,蘇芊玲除了從日常生活當中提出她深刻的
性別觀察,也不畏懼對於政府的施政提出看法。例如,在書中她提出:「小孩並不屬於單一父母,他們是整個國家社會的財富與資源,這也是為什麼需要訂定法律來保護兒童的原因。一個負責任的政府,理應共同負擔教養下一代的責任」(頁61)。對於臺灣
性別平等的追求,從呂秀蓮到蘇芊玲,可說不僅從個人層面,更從政治擴大到社會層面,進行結構制度的反思,換言之,早已超越社會大眾要求婦女需自我成長的個人觀點,例如她在書中指出,婦女教育絕不等於媽媽教室,進而她也對整體社會結構做出反省批判。在書中作者經常引用在國外求學的經驗與所學,照見臺灣社會可以積極改變,追求進步與朝向現代化邁進的地方,例如美國的婦運經驗與「無過失離婚」的法律概念等等。
蘇芊玲在本書一開始的標題說,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居然會出一本書的她,是在「改造自己,擁抱女人」,透過對於自己生命經驗的反省,她找到了「婦女新知」雜誌社出版的刊物,一步步走上面對自己,擁抱女人的路途。這也符合
女性主義者挑戰人類歷史從來就是男人的歷史(history),而從女人的生命經驗出發,創造女人自己的歷史(her-story)。例如,有兩個女兒沒有兒子的她,如何面對社會「重男輕女」的壓力;不為孩子做早餐的她,如何抵抗「好媽媽」的母職迷思;身處家庭中的夫妻權力關係,挑戰誰有用車的優先權。在「女人婚姻車子」一文中,她不諱言地說「我的開車史其實就是一部家庭內權力爭奪與分配的歷史」,但是
女性主義的洗禮使得她對於自己的抱怨、憤怒、不平是不會默默地吞到肚子裡去的,而是會一而再再而三地爭取。她的勇氣與努力最後讓她最後擁有了自己的車子,在婚姻家庭之外,為自己開闢了自己的一絲空間,多了自主的空間與能力,在終於握有自己的方向盤,安慰自己一切還不算太晚的同時,她說,內心其實還是不無惆悵,因為最好的歲月好像已經消失大半(頁184)。然而,見證作者蘇芊玲在她的積極行動中書寫,並投入女書店的創設與經營,之後成立
性別平等教育協會的過程,帶動了一代又一代的年輕
女性主義者投入,並不斷推動著
性別平等運動,她對臺灣社會的重要貢獻絕對無法否定,且早已得到眾人的歡呼和肯定。
書中行文間,她從母親、妻子角色當中,敘說自己的深刻感受,不同生命歷程中經驗的自我揭露,讀起來令人特別能感受到她與讀者對話的誠懇態度,她的直言,不同於一般矯飾的中產階級保守婦女,逃避面對甚至刻意美化傳統家庭中的諸多
性別壓迫,因而這樣的言論,在當時社會大眾還一致頌揚「模範母親」,政府歷年來繼續不斷進行老套的母親節表揚活動的思想洗腦保守的年代當中,這本書的內容益發顯得清新且不流俗套,啟蒙了無數家庭主婦、職業婦女,深陷傳統妻母角色深淵中,被傳統緊緊綑綁的女性大眾們。
「不再模範的母親」一書共有七輯,終止於輯七的「書寫女人」,每一輯當中都有數篇易讀的精彩小文做為連貫,讀來非常輕鬆但又十分深刻。作者以自己的生命經驗與生命歷程為例,鼓勵女性書寫自己的故事,從「成為母親」開始,挑戰傳統的「妻母神話」並「直視婚姻」,從「教育女兒」的經驗中也「教育自己」,提出「她的身體,誰的版圖?」的問號,來檢視女性的身體自主權。最特別的是,在輯六「他們叫自己男人」中有七篇短文,討論婦運與男性的關係,挑戰婦運需有男性的充份認同才行得通,否則就不是真正的婦運的說法。她認為婦運需要結合的是不屑與既有體制為伍,不願成為迫害女人幫兇的「新男性」加入女人連線的行列。例如,在「男人和他背後的女人」一文中,以當時中研院院長為例,她分析檢討李遠哲在感謝他的太太放棄自己深造的機會,全力支持丈夫的做法,才有他今天的成就,其背後凸顯的,其實是傳統文化對於女人該犧牲自己,以成就夫婿的
性別盲點。蘇芊玲最後深切的感嘆「如果連最進步最有改革動力的人,對
性別問題都如此無知,不具絲毫反省力,臺灣的社會要達到真正民主平等還早著呢!」蘇芊玲以「男人拼鬥/女人苦撐的國/家」來形容臺灣社會,並且批判「臺灣目前存在的政黨,哪一個不是仍由男性在主控把持?」在當時實在是空谷足音如雷貫耳。20年後的今天,臺灣縱然已經歷經了二次政黨輪替,執政黨的黨主席與現任總統都由蔡英文女士擔綱,但是
性別平權的運動者卻仍不滿足於既有的
性別權力分配與
性別平等的現況,可見臺灣的政黨政治發展與
性別平等追求的複雜交織,仍需運動者持續不斷的監督、倡議和努力投入。
在「不再模範的母親」出版後,本書提供社會大眾對於女性的家庭與社會角色有了另一種思考和不同的選擇,然而,蘇芊玲並非否定母職的重要,與身為母親的角色對於社會的重要貢獻,她接著又出版了「我的母職實踐」(1998,女書出版社),在該書中進一步分享她在日常生活中身為「
女性主義媽媽」的具體實踐,有興趣的讀者可以繼續閱讀該書,相信同樣跟閱讀「不再模範的母親」一樣,會充滿心靈的感動並有知識上的實質收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