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ntold herstory:歷史的性別缺席
《流麻溝十五號》的英文片名為「Untold herstory」,指出女性未曾被歷史講述的敘事。事實上,女性從未在真實的歷史中缺席,但卻在再現歷史中被遺忘、被無視與被邊緣化。傳統歷史記錄長期以男性為主體(his-story),以男性為中心集中撰述男性政治領袖、戰爭英雄或成功人士的敘事。女性的經驗往往被視為「私人的」、「情感的」、或「瑣碎的」,無法進入正式的歷史敘事。然而,女性的日常生活、情感、家庭角色,甚至在壓迫中的掙扎,都應該被視為歷史的重要組成部分。因此,「Untold herstory」是對傳統歷史書寫的質疑,也是對威權體制展現的檢視,指出白色恐怖時期女性敘事的缺席。
臺灣白色恐怖時期
1947年二二八事件後,臺灣進入長期威權統治的時期,尤以1949年中華民國政府遷台後至1987年解嚴前最為集中,直到三大惡法中最後一個法《戡亂時期檢肅匪諜條例》於1991年廢除為止,長達44年的時間是「臺灣白色恐怖時期」。這期間為了壓制政治不同主張者、監管異議人士,政府實行《戒嚴令》與《懲治叛亂條例》等法規,進行整肅迫害,任意冠上意圖顛覆政權之罪名,最造成數十萬人遭受監禁、迫害與處決。
近年政治發展與社會的民主化思潮越見成熟,2017年立法院三讀通過《促進轉型正義條例》,設置「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正式開始陸續對白色恐怖時期案件進行調查與平反。隨著民主化進程,白色恐怖的歷史被重新檢視,成為臺灣轉型正義的重要議題。透過促轉會的努力,白色恐怖時期的大量冤案得以平反,是歷史錯案的修正,也是與社會的正義重建。
在白色恐怖時期,女性政治受難者的經歷尤為特殊且複雜。她們不僅因政治迫害而遭受監禁與酷刑,還在威權體制與性別壓迫的交織下承受了多重打擊。這些女性因參與讀書會、社會運動,或與男性政治犯有關聯而遭受牽連,被冠上「思想犯」或「匪諜」的罪名,投入監獄或流放至偏遠地區,如綠島或景美看守所。女性受難者的處境反映了性別與權力的不平等:她們在政治案件中常被視為附屬角色,卻面臨與男性相同甚至更嚴酷的待遇。許多女性在監禁期間,不僅遭受體力勞動和言語羞辱,還可能被性騷擾或以性別為理由進行羞辱性處罰。這些壓迫深刻地體現了威權體制如何利用性別進一步鞏固其控制。
白色恐怖時期的女性處境
《流麻溝十五號》用三位女性主角:學生余杏惠、舞者陳萍、母親嚴水霞,作為象徵,一方面突顯威權體制下性別與權力的交織,如何對女性造成多重壓迫,另一方面,同時讓我們看見女性在面對政治迫害與性別暴力的同時,如何通過不同的方式展現抗爭與韌性。
1.余杏惠(杏子):無辜青年與知識壓迫的象徵
余杏惠在寫給母親的家書中說:「我思念的母親,我已經來到火燒島,我在這裡很好,這裡有衣服穿,也有飯吃,請您不要操煩。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我會在這裡,但我最好把自己忘記,連名字都忘記,才能繼續下去。只希望我的冤屈可以早日洗清,早點回家。不孝女 杏子」。余杏惠不清楚為了什麼原因,就被關到火燒島,這是白色恐怖時期無數人的共同處境。
為了不讓母親過度擔心,余杏惠輕描淡寫被囚禁與監管的精神壓抑與深層的痛苦,表示衣食無缺,掩飾自己的痛苦。然而卻痛苦到要「自己忘記,連名字都忘記」,以自我抹除、自我疏離的悲劇來作為保全性命的生存策略。「忘記」是一種無聲的控訴,控訴體制以摧毀個體認同來壓制異議思想的發展。但是,她並未放棄正義的到來,依舊懷抱冤屈洗清的期待。同時,通過無數政治犯與家人的通信,提供了反思白色恐怖時期的珍貴史料,在極權壓迫下,個人的記憶與文字記錄了歷史的傷痛,也傳遞了反抗與希望。
作為一位高中生,余杏惠被指控為「匪諜」、「思想犯」遭受關押,象徵追求知識與思想自由的年輕世代對威權體制來說,容易成為潛在的反叛者需要高度控制與恐懼。當時的年輕人對社會與政治的探索充滿熱情,關心時勢,卻經常被懷疑參與地下讀書會或讀禁書。人民關心政治事務具有民主獨立思想,恰恰與威權統治者的壓制性不相容。余杏惠的被關囚,經歷突顯了當時社會如何將知識分子標籤化、罪名化,也象徵威權政權對思想自由的剝奪。
2.陳萍:身體作為表達與抗爭的工具
電影中的陳萍是一位現代舞舞者,她的身份象徵藝術的自由與創造力,但她在火燒島的際遇,同時體現了白色恐怖時期女性在威權與性別雙重宰制下的複雜面貌,既承受政治迫害,也遭遇性別化的羞辱與控制。她的身體從創造的介質變成了被控制與壓迫的對象,在獄中的舞蹈表演,成為取悅監管階層權力的工具。陳萍跳舞的身體幾乎等同於被性別化注視的對象,也是新生訓導處大隊長不對等性權力施展的場域,她的遭遇可被解讀為某種形式的性別化壓迫。陳萍對大隊長說:「我在你這裡,白天當反共花瓶,晚上當妓女,我早晚要離開。」她的眼神中既有不甘,又帶著一絲決絕。那是她為自己與他人撐出的縫隙,雖渺小,卻足以透進自由的微光。但從性別與權力的角度來看,權勢下的性關係如此扭曲粗暴,威權暴力對女性囚犯施加了間接性剝削。
陳萍一方面透過舞蹈表達對政治壓迫與囚關的無聲反抗之際,跳舞的身體跳出自由的渴望,卻也被物化與性化,跟生存策略之間充滿矛盾的扭曲。舞蹈作為她最擅長的表達形式,本應承載著個人意志,但在火燒島監禁中卻失去原本的意義,成為體制內部秩序的象徵。陳萍的選擇也許是無奈的,但這樣的妥協卻成為她生存下來的重要手段,讓她比其他政治受難者撐出多一些自主空間,儘管這空間是脆弱且充滿諷刺的。
陳萍的身體不僅是威權下被規訓的對象,更成為她救助他人、尋求生存的工具。她承認共產黨的罪名,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妹妹;她默默救助單純的杏子,避免她成為權力者的性受害者。陳萍的選擇不僅體現在獄中,更延續到她的釋放後。出獄後,她封存了自己的舞蹈天賦,選擇絕口不提過往的經歷,這種沉默與遺忘反映了許多白色恐怖受難者的共同創傷。對於她而言,舞蹈不再僅僅是一種表達形式,而成為她與那段痛苦記憶相連的符號。她的紅衣舞蹈,曾象徵著自由的行動,卻最終被威權扭曲為屈服與羞辱的標記。陳萍的沉默與遺忘並非單純的懦弱,而是對創傷的自我保護。她的選擇提醒我們,歷史中的受害者不只有英雄或純然的受害者形象,更多的是在壓迫中掙扎求存的普通人。
3.嚴水霞:母職、抗爭與威權壓迫下的韌性象徵
嚴水霞是馬偕醫院的護理人員,先生是青年同盟,她被帶走時,兒子才兩歲。嚴水霞作為母親與女性政治思想犯,是少數女性思想犯中行動與抗爭意識較為明顯者,她的角色代表了白色恐怖時期「嚴為復審、應即槍決可也」受難者被判死者。
嚴水霞相當關心政治與社會的關心,即使囚關在火燒島,還是冒險技巧性地傳遞報紙和外界資訊,讓大家了解外界情勢,用行動連結大家,將個人的反抗轉化為群體的希望。儘管身為囚犯,她如同大姊頭般的照顧同伴,特別是像余杏惠這樣單純的年輕女性,教導余杏惠聖經與英文,並啟蒙她的思想。雖是學習英文,卻是具有高度的行動能動性的箴言:
The body without the spirit is dead.
So faith without works is dead also.
We must take actions.
嚴水霞發起「不合作運動」對抗「一人一事良心救國運動」,但是她作為母親的身分成為威權體制威脅與勒索她的重要工具。威權以她兩歲的兒子作為武器,威脅她參加良心救國運動。母愛在此情境中被轉化為體制控制的手段,突顯了性別角色的政治化。但是她並沒有屈服,她拿著兒子僅存的照片,哭泣著,看著天空,無語。
因被告密,從嚴水霞水壺中翻出的報紙「社會主義大同盟」、「楊逵的和平宣言」,讓她的行動成為被送往臺灣進行審判的指控。在台北軍法處,已經六歲的兒子,被阿公帶來會面嚴水霞,但兒子卻拒絕接近她。阿公說因為他在學校被同學叫為「匪諜的孩子」,受到欺負霸凌,才導致如此。嚴水霞紅了眼眶,強忍眼淚。威權壓迫不只傷害她,也摧殘了母子關係與親屬關係。
白色恐怖政治受難者受到軍法殘酷審判的最終,導演還原了這段歷史的部分場景,嚴水霞見證丁窈窕被拖出去的那一刻。電影穿插著許多政治受難者的真實照片,他們面對處死時,都留下了一個難解的笑容。這微笑既是對自身信仰的解脫,也是對威權體制的挑釁,讓後人記住他們未曾屈服的精神。鏡頭前嚴水霞的燦爛笑容,對讀過這段歷史的觀眾,心都被重重的一擊。「若得冤屈,終得平反」。
先前嚴水霞在火燒島時常說:「犧牲會帶來力量」。在「特別接見」處死後,她寫給余杏惠的遺書,繼續說著:「當犧牲來臨時,我們微笑以對,因為這是反抗的最高境界。」透過嚴水霞的處遇,可看到白色恐怖時期,女性在政治與性別的夾縫中掙扎求存,並以微笑面對死亡,在威權之下身不由己,但心仍自由。在火燒島的風聲與浪聲中,她們的抗爭彷彿無聲的波浪,層層拍擊著威權的鐵牆。
性別與政治暴力的鏡像
《流麻溝十五號》透過女性的視角,深刻地再現了白色恐怖時期那段被刻意埋藏的歷史創傷,拋出對人性尊嚴與集體記憶的沉重追問。電影中,三位女性的命運交織,展現她們如何在威權與性別的雙重壓迫下掙扎求存,以智慧與勇氣對抗暴力秩序的無情壓制。這些故事不僅突顯了女性在歷史中的能動性,也讓我們看到,即使在絕境中,她們仍然找到了屬於自己的抗爭方式。更重要的是,影片指向了那些未被述說的真實:在歷史的陰影中,還有更多無名的女性,她們的沉默與行動共同挑戰了性別與權力的禁錮,重新書寫了女性在那段歷史中的角色。電影《流麻溝十五號》除了述說歷史,更像是一面鏡子,映照出威權壓迫下,那些沉默但不曾消失的女性力量。
白色恐怖時期的女性經歷,正是威權體制如何運作的生動縮影。她們不僅僅是政治迫害的受害者,更在「性別化」與「權力差異」的框架下,被賦予了更多的被操控與羞辱。電影透過細膩的敘事,提醒我們這些女性如何在暴力中展現韌性與抗爭,並將這些被壓抑的創傷記憶帶回公共視野。《流麻溝十五號》不僅讓我們感受那段歷史的傷痛,更激發我們對正義與自由的深層反思。民主與自由得來不易,歷史中那些被噤聲的個體,正是今日我們能夠坦然說話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