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夏天,納博科夫會到美國西部旅行,採集蝴蝶樣本,他在旅途中動筆創作小說《洛麗塔》,而妻子則擔任「秘書、打字員、編輯、校對、翻譯和書目編撰;他的經紀、營業經理、律師和司機;研究助理、教學助理和後備教授」。納博科夫試圖把未完成的《洛麗塔》稿件焚毀,但被妻子阻止,並指妻子是他生命中最幽默的女子。(出自弗拉基米爾.弗拉基米羅維奇.納博科夫 維基百科)
薇拉,是《洛麗塔》作者納博科夫的妻子。過往不少文獻關注分析科學科技工程數理(STEM)領域中,男性發明者往往得到所有榮耀(male inventors get all of the glory)的現象。不少女性科學家的發明最終由男性合作者發表、留名,男性發明者得到所有的榮光。女性名不見經傳,始終如此。然而,在人文社會學界,學術場域裡的勞動,一樣有著名不見經傳的女性。2017年美國維吉尼亞州大學英美文學系教授 Bruce Holsinger注意到不少學術著作的「致謝」書頁中,除了指名道姓感謝工作場域中的同儕、助理之外,作者往往會帶上一句「感謝我太太協助謄打」。沒有說出妻子的姓名,就是這樣一句話,聊表謝意。於是,Holsinger福至心靈,他在推特上發起了帶有嘲謔諷刺意味的#ThanksForTyping,想要一探女性在學界的無酬勞動情況。這推特貼文引發不少迴響,從古至今,「謝謝謄打」(thanks for typing)這表意從來沒少過,但是,妻子也甚少因此露臉、為世人知其姓名,她們僅以「妻子」身份問世。一直到2019年在牛津大學舉辦的為期兩天、名稱為「多謝打字:妻子,女兒,母親,以及著名男性背後的其他女性」(Thanks for Typing: Wives, Daughters, Mothers, and Other Women behind Famous Men)的學術會議,我們看到多篇分析這現象的研究論文,會議證成了這行事的氾濫,已是研究者關注的議題。有人認為該時歷經兩年而聲勢不衰的線上社群串連,已經像是一場小型的社會運動。
因為料理了丈夫手稿而在成品中接受先生致謝、表意的學界妻子,開始引起世人關注,轉貼、回應,留言的人提供了更多女性在學界協做卻沒有得到絲毫認可的事例。翻譯、編輯、校稿、提供想法、甚至合寫,這些在一本作品問世的過程中本來是由不同人擔任、完成的工作,全都落在家裡女性的身上,而她通常正是那位要確保三餐照出、兒女無憂的勞動者。這「內外兼修」的角色自古以來就沒少過。歷史上,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妻子在扶養照顧13個孩子的同時,幫她的先生手抄了8份《戰爭與和平》作品文稿;著有《失樂園》約翰米爾頓的女兒幫失明的父親寫下他口述的內容(Mazanec, 2017)。美國出版人 Karen Christensen就曾在2019年牛津大學舉辦的國際會議上發表題目為「Jumped-up Typists: Two secretaries who became guardians of the flame」的論文,分析的對象之一是歷史學家、哲學家Lewis Mumford的妻子Sophia Mumford。若非Sophia Mumford的支持與互動(勞動),Lewis Mumford不可能成其一家之言。然而,這些女性的隱形勞動,一直都沒有為世人肯認。她們為作品挹注的觀點、生命,也向來被遮掩、輕看、認為天經地義,不足掛齒。
Bridges(2017)在#ThanksForTyping的風潮中,就曾表示,知識的生產從來就不是只靠著書封上名字代表的一個人所能成就的,學術界裡的無名勞工過去一直為人忽略,#ThanksForTyping的串連、發聲,提醒了這現象。女性以無名氏之姿出現在謝辭中、出現在一本多由她們一字一句敲打而出的作品裡(在使用打字機的年代,修正改寫,在文稿上工作所要花的力氣不小;在打字機出現之前,女性要一筆一劃的書寫,費神費時),她們的名字都叫做「妻子」,個人姓名從來不曾伴隨著她們所做的工作出現。Bridges表示,在那個年代,「打字」是女性受教育時,常為教育體系強調的女性技能,因此,家中女性發揮謄打長才、在打字機上飛快作業,看來似乎合情合理、適才適所。有的丈夫倒也提到自己的妻子的教育水準、所受專業養成,遠遠超過打字員所需。但是,即使她們在過程中所提供的,不只打字的勞力,也包括提供想法、指出問題、挑戰文稿中論述立基等等,但是在書中,頂多就是出現在「我的妻子辛苦謄抄謄打」這一行。讀者無從得知她們是誰、真正做了什麼。Bridges的分析中提到有位推特讀者就使用google工具製作了統計圖(見下圖圖一)。圖中最上的紅色曲線代表作品中曾經出現「我因為XXXX謝謝我太太」(thanks to my wife for)文字的作品數量,從1900到2000年,作品數量攀升,而又逐漸下降。但是,紅色曲線與藍色曲線(用字略有不同,是以thanks to my wife who出現在書頁上)的數量,依舊遠遠超過異性戀婚姻中「妻子向丈夫致謝」(曲線圖示中底下那兩條黃綠走線)的作品數量。
說到這,回頭看「愛.欺」這部電影,即使不是真人實事改編,但是放在時代環境中,這部電影還真像是紀錄片了。前述研究看似聚焦在代為「打字」,但是正如研究所說,唯一問世的勞動痕跡是「打字」,但是女性在男性創作過程中的思考、創意、對用字遣詞的斟酌、校正編修的用心耗時,都是「濃縮」在「打字」這一項陰性勞動類別的代稱中。電影中得到諾貝爾獎的作家聽聞家人氣憤已極的說出他自己小說中人物的名字卻渾然不覺,相聞卻不相識,因為根本不是出於其筆下。至此,小說中的人物,像極了常常以創作為由而避離家人、不問家事(而專業又由妻子代勞)的小說家終其一生所經營的家庭,他知其在,又不識其在。時人常不懷好意地以「花瓶太太」(trophy wife)指稱那些得勢男性娶來「妝點門面」的妻子,但是這部「愛.欺」描述勾勒得了大獎的丈夫,其實是動用全家人來妝點他的門面、掙得大獎。在領獎的路上、頒獎之前,電影中的女性瓊安,諾貝爾獎得主的妻子,經由一位緊咬不放、一心窺密的記者的探問,回憶她認識主流社會裡給女人安排的「位置」的過程,也因此,她想起了她如何認識她的「不能」(不能成為作家、不能站在丈夫前面、不能抗拒社會/丈夫在頒獎典禮上安排給她她不能說「不」的角色,一個被感謝的妻子)。電影中,在瑞典酒館裡,瓊安看似不動聲色地聽完一路緊隨的傳記作家一字一句的剖析、觀察(挑釁),她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瞪著記者,聲色俱厲地說,「請不要把我當成一個受害者,我可比那(角色)有意思多了。」(Please don't paint me as a victim. I am much more interesting than that.)這句台詞,道出了這部電影的精髓。少有女性是想在家庭這私密場域裡扮演再呆板不過的角色,而走入婚姻,成為人妻人母、成為他人媳婦。「受害者」,或是每年母親節廣告裏大肆嚷嚷的(為了家人)「犧牲自己的媽媽」,當然也不是女性為自己勾畫的角色;這些角色,非常無趣。早年才華洋溢、一輩子其實始終筆耕不輟(只是,是為丈夫捉刀)的瓊安,聽出傳記作家口中認定的角色(「受害者」),而從她文學家的角度而言,覺得這角色、這腳本,俗爛已極。因此,她起身,一字一句地扔下了那兩句話。瓊安意識到,她揮灑自如的文學創作終究寫成了她先生夢寐以求的角色,他成為舉世無雙的文學獎得主;她自以為是的「選擇」(其實,是按照先生的要求而勾勒自己、定位自己),卻在他人眼裡,照章行事地滿全所有條件,成為窺密者口中的受害者。他先生寫出的她、世人眼中看到的妻子這角色,滿是陳腔濫調,卻安全得很。大家很熟悉。瓊安再也忍不住了。
相比於#ThanksForTyping分析所揭示的一本又一本作品裡儀式性的語詞,電影中,引發轉折的正是瓊安要求諾貝爾獎得主的先生上台致詞時,「不要向我道謝、不要提到我」的堅持。當先生在台上雍容大方、情真意摯地照章行事、在眾人面前向妻子致謝時,瓊安感受到的是他在乎社會腳本、自己合宜演出,遠遠超過理解、探究妻子的怨懟。他認為他的成就,足以滿足家人,即使其他人無名無姓。因此,致謝,只不過是再一次地謝謝對方助我達成我的目標,而她被迫硬是要在這蹩腳劇本裡軋上一腳。人人都需要薇拉,一如需要鍵盤滑鼠、需要咖啡機、需要微波爐。然而,助家人一臂之力、助家人一輩子之力的妻子、母親,也因為經年累月地以愛之名為這為那勞動,終於認不得自己。瓊安的「不要提到我、不要向我道謝」也許不能回應、中止行禮如儀的ThanksForTyping的傳統,但是瓊安的「不要向我道謝」是鬆動刻板角色、挑戰固定勞動的呼聲。網路上不少人批評這部電影的結尾,但是,可以追問的是,中產階級壓迫女性的強固的家庭秩序,是不是至死方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