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兒:
我朝北看,那座橋像燈塔指引著我,
我朝南看,看到我一路而來所經歷的荒蕪。
或許許多重視結果的讀者會質疑,本片除了雪兒移動途中的自我對話之外,雪兒最後到底得到了什麼,她能否成功達成目標,她是否會半途而廢,達標之後能否遇到新的對象,能否展開新的生活(畢竟戶頭裡只剩下2毛錢)?事實上,與其以是否達成世俗的標準判定雪兒的成功與否,導演更希望傳遞的乃是雪兒藉由移動中的每一步,包含身體的移動與心靈的移動,與回憶拉鋸之下所呈現出的掙扎與蛻變。
長久以來,『移動』(displacing, moving, or travelling)一直以來都是男人的進行式、女人的未來式。其相關名詞屬性多是衍生於男性主觀經驗,如作戰、經商、遊歷、求學,運動參與,投射出的是男性在公共空間甚至是跨文化區域移動的形象(史維慈,2008),及其建構主體認同的個人經驗,是種自由的過程 (Creswell, 2006)。相對的,移動概念中的『自由』對於女性卻是殘忍且隱晦,歷史上的女性長期在生理上,心理上,與社會上被自由的概念排斥在外,例如對婦德的強調,纏足的禁令 ,家庭的禁錮,照顧的倫理,在在揭示了女性被限制的悲傷,消極的成為男性或社會的所有財,無能建構主體。
Bobbi:我一直不能做自己,不能掌控自己的生活。
就像是芭比(Bobbi),雪兒的母親。作為片中雪兒最大的悔恨,芭比長期生存在社會對女性的框限中,被社會要求的女性角色持續束縛。等待(男性),依附(子女),認命構成了生活的規律,建構了芭比本身對於移動的視野,狹窄而受限,甚至一輩子無法擁有一個有view的房間,看不到遠處。此種視女性為她者的觀念仍然在21世紀的現代社會中繼續存在,衍生於父系社會對性別的刻版規定雖然不若傳統男尊女卑的極端,但卻一直有著「男外、女內」的基本要求,進而規訓了女性意圖自由的想望 (畢恆達,2004;廖明慧,2009)。芭比終其一生從沒有為自己真正的活過,到生命的最後一刻甚至捐出了眼角膜,暗喻著對自由的渴望。但芭比對這樣的生活並不埋怨,因為他用盡氣力,將自己最好的期待與祝福,透過病房中那有限的窗景,傳遞給她的珍寶,雪兒。
而主角雪兒,看不起自己母親如此受限的生活,更無法忍受母親雖遺憾的死去但卻甘之如飴。所以雪兒採取了跟母親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以「我是勇於嘗試的女生」的女性論點試圖定義自己的生活,實踐自以為是的身體自由,無人有權置喙。但在看似自主的選擇中,雪兒卻在極度自由到激進放縱的狀態中迷失,有著自由的行為卻無自主的靈魂,結果也是跟母親一樣,無法掌控自己的生命,甚至毀滅他人的生命(墮胎)。
我們必須理解,追求平等一直是
女性主義的核心價值,希望能夠站在女性的觀點發聲,不但反對各式壓制單一性別的社會結構,更希望將受迫的性別從一個被貶低與壓制的狀態中解放,得到自由。但在
女性主義對於性別平等的追求中,使用的策略或許激進,但解放卻從不等於放縱。雪兒的生活空有自由的形式卻沒有自由的信念,無法達成真正的自由,不但虧欠了芭比「我希望你比我有教養/知識」的期待,同時也無法將自己從母親的遺憾中拯救出來,喪失了歸屬,是個情感與精神上的遊民(Hobo)。
還好,雪兒心中屬於新女性的部分的迫使他正視生命的虧缺,於是雪兒開始反省,在反省中伴隨雪兒的,是過往的迷失與傷痛。而PCT漫長的千里跋涉,象徵著雪兒如何摸索著從迷惘中重新定義自己的過程。
雪兒的第一次留言:
「如果你的勇氣拒絕你,那就超越你的勇氣。」By Emily Dickinson
什麼是勇敢呢?女性自助旅行與女性運動參與一直被視為找尋自我認同、實踐自主權和獨立性經驗的一種方法。在受限的狀態下,運動與旅行常被女性揀選為獲得自身權力的文化行動,以充滿刻苦與力量的移動來對抗父權結構加諸於女性身上的框架,無論是路跑,登山健行,長泳,或是旅行,女性透過主動的移動再現了了女性的自主權,幫助女性從社會刻版印象的的桎梏裡逃脫,爭取新的定義。
在PAC千里跋涉的過程中,雪兒展現的第一種勇敢是面對自己並採取行動。雪兒背起怪獸行囊踏出的第一步,留下的第一篇詩句,正是雪兒實踐反省的開始。正面接受自己荒蕪的過往並且承認失敗,同時認知旁人對自己能力的質疑卻不動搖,這是勇敢,更是主體能動(agency)的展現。朝向未知的終點/人生,雪兒摸索著每一步,咒罵著每一步,但卻從不曾停下自己的腳步。在雪兒掙扎前進的路程中,我們可以發現社會對於女性移動的能力是質疑的。
19世紀時,身處在公共空間,有移動權的女人卻代表金錢的奴隸或娼妓,在陽性的領地的公共空間中, 成為被觀賞與凝視,壓抑與次等的客體(Scalway, 2006)。這狀況與20世紀雪兒的遭遇是類似的
[1]。在傳統被視為雄性領域的PCT,雪兒的單身女性身分被放大檢視,不但被譏笑無法完成健走,更曾被誤認為性交易者或無家可歸的女遊民。正如片中卡車司機對雪兒的疑問:你是什麼樣的女人?
但雪兒並沒有因此停止移動,更在移動的過程中驚覺自己跨越文化疆界,渴望與與他人產生互動。
雪兒的第二次留言:你會接受真實的我嗎?
當雪兒用力丟掉登山鞋並高聲咒罵的時候,同時也是跟自己痛苦的過去做個了結。雪兒並沒有否認過去,與過去切割。相反地,雪兒承認過去在身上產生的傷痛,就像腳上翻起的指甲,你只能等傷痛癒合,這是雪兒的第二種勇敢,痛苦但放下(Let go)。在某個程度上,這也是雪兒第一次活出芭比希望中的樣式。邁向理解自己的路總是辛酸,但一步步的痛苦,一步步在放棄與堅持中的掙扎,一步步的適應沒有鞋子的路途,終於在第二個中繼站,盼望到新鞋的到來。如果說不合腳的舊鞋暗喻著雪兒之前不合腳的人生,那新鞋的到來則明示著對未來路途新的盼望。
雪兒的第三次留言:
雙腳健全的小孩,穿新鞋時也會愛上這世界。
在拋棄過去的傷痛後,雪兒穿上新的鞋,用新的態度與新的視角觀看這個世界,腳踏實地的感受這個曾經被雪兒遺棄的社會,而最開心的是,當經歷過這麼多的困頓,雪兒還在PCT的路上,持續的堅持。這是雪兒第三種勇敢,用身體的堅持破除了大眾對於女性移動能力的貶低與質疑。雪兒在這階段開始用新的方式審視並關切周遭與自己的關係,成為真正的空間漫遊者,閒逛著同時觀看著、恐懼著同時也感知著。這時的PCT或是人生對雪兒來說,就像熱的燕麥粥一樣,雖無法美味,但不再痛苦到難以下嚥。在新的態度之下,雪兒在朋友的陪伴中看到了燦爛的日出,開始回應了母親對她的期待。
雪兒的第四次留言:
我有承諾要遵守,入睡前有很多路要走。
『我為何要徒步千里』,在挑戰PCT的一開始,雪兒總是這樣的質疑自己。但是當迫近終點的時候,舊時自己設定的目標已經被新的自我所取代。雪兒珍惜著最後一段路上的自我對話,感受大地之母身上的每一吋泥土,往母親曾經指向的方向前進,並在小男孩充滿陽光的歌聲中得到救贖,成為其他旅人口中崇高的『PCT女王』。實踐自己堅持的信念,是雪兒的第四種勇敢。
從摸索,痛苦,堅持,到完成,這是一段賦權的過程,更是人生交叉路的選擇。
踏上眾神之橋時,重新定義自己的雪兒終於能夠理解為何要徒步千里的原因,其實母親很早就告訴過她:
芭比說:「我們在愛中富足…,而你可以置身於美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