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是在山的那一邊」電影後半,父親李忠孝在翠綠的山林間如此悠悠唱著,對應到他在電影當中的憤怒質問:「我回家幹什麼,我無家可歸啊老天爺!」。「家」成為片中最為核心的議題。李忠孝作為「無家可歸之人」,一生顛沛流離,輾轉遷徙,由於戰亂而無從選擇自己的穩定認同,反而必須在各種高壓狀態中掙扎生存,不斷地轉換自己的政黨認同以求得暫時性的平安。「家」可說是李忠孝所一生追尋而終不可得者。
然而,這個「家」所指的又是什麼呢?是河北的鄉間故土、老家房舍、鄰里親友嗎?臺灣住了幾十年的「家」難道無法成為「家」嗎?如此,我們可以發現,「家」實際上並不是具體固定的概念,而更接近於抽象式的想像與盼望,一種流動式的情感結構。李忠孝之去國離家,其「家」或許並不只是河北老家。他之所以終生感受「無家可歸」,另外也與他對穿著女裝一事的長期壓抑有關。無論是在哪一個政黨陣營,強調陽剛父權的軍國意識形態,強迫性地要求每一個軍人符合「性別正典」(gender norms),以肅整軍紀。在這樣的氛圍中,李忠孝的非典性別屬性受到忽略、壓迫與賤斥。他必須隱藏自己,以符合軍紀,然而這樣的隱藏,實則讓他長期感到疏離與陌異,最終成為已然銘刻身心的永久創傷。
因此,當李忠孝高喊「無家」,他的「家」或許並非只是河北故土,而更包含著自己私密的性別投射與傾向。女兒李念修之踏上歸鄉故土的5000公里長路,也不僅是跨越臺灣海峽的近代歷史痕跡,更多的是揭示在這近代戰爭與軍國厚重歷史中被層層抑制、抹除的個人記憶、慾望與渴求。「私」(private)與「公」(public)、「微歷史」(microhistory)與「宏大敘事」(grand narrative)的對比,映襯出李忠孝一生的「無家」。
紀錄片中,導演以不另行搭配旁白的方式,呈現出李忠孝的假髮娃娃、墨鏡、粉紅色洋裝、牆上剪貼的裸女照等等。導演並未提供其他線索,受訪問的李忠孝也沒有說明太多,只是沈靜愉悅地分享著,另外搭配穿插實驗影像的畫面。「陰性特質」在此似乎成為片中一個抽象未解之謎。但從另一方面而言,如此不特別說明的拍攝手法,也揭示了「陰性氣質」一直以來受到壓抑與默言的實際情況。換言之,「陰性氣質」被忽視與抹除的歷史,與其活生生地具體存在成為鮮明對比。李忠孝的臺北房間,實際上已然形構了另一種「家」的想像。如若如此,那麼,女兒李念修之踏上河北故土之花費大量心力,與在此景中的安靜默言,卻也成為整個紀錄片拍攝計畫的另一個鮮明對比。
「那以前想家就哭,現在哭什麼沒用了,過去就讓他過去吧」。戴著假髮的李忠孝,拄著枴杖走在山林間,唱著有關「家」的歌。他始終沒有回「家」,無論是在河北或臺北,他始終無「家」。
另外,與李念修《河北 臺北》呼應者,黃惠偵《日常對話》(2017)從導演女兒角度訪談拍攝牽亡工作者的女同志母親,同樣有相當精彩的母女互動。又,簡莉穎的舞台劇《服妖之鑑》(2016),也描繪了國民黨警探在高壓的白色恐怖時期壓抑穿著女裝的生命掙扎,推薦可一併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