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場什麼樣的戰爭?
我們來看看深陷拉扯的漢拉,究竟面對什麼樣的戰鬥。無論是內在的或具體可見的,我們可以看到不同層次的衝突,以及她在其中搏鬥與妥協。而衝突的韻律,或是瀕臨災難的當下反應,都為這部看似詼諧又充滿狂熱的影片,鑿下了幾道艱難選擇的深深刻痕。
第一,這是一場關於女性理想的戰爭。中年單身女性突然成為母親,還是承接一個歷經戰爭創傷、被輾轉安排給不同照顧者的年幼倖存者,自己究竟行不行?我們看到漢拉堅忍之外細膩的那一面:她從像似地下倉庫裡拉出一個舊嬰兒床,打開密封夾鏈袋裡的可愛嬰兒衣物。那一幕告訴我們,她真的很想成為一名好母親,也準備很久了。但有可能萬事俱全嗎?當下漢拉被視為與全國為敵的環境恐怖份子,儘管如此,她一點也不願意投降放棄自己的理念;她也清晰盤查各項風險找資源,只是腳踏鐵馬或步行於街角,她觀察到外在訊息的流動,皆是不斷呈現著人們讚揚工業化的好,而萬一自己深陷牢獄,好不容易成為母親的一切也將成化為另一場悲劇。她的內心迷茫又焦慮,最終導致她決定採取進一步的破壞行動。
回望漢拉家中巨大的曼德拉和聖雄甘地肖像。這兩位強調愛與和平的男性勇者,是否曾經身陷如漢拉般的困境、恐懼或焦慮?在為反殖民歧視與打破黑白種族隔離制度奮鬥奔走時,他們會不會也需要不斷檢視自我,為能否善盡社會認可的家庭照顧角色(人夫人父),試圖找到艱困的平衡點嗎?換個方式問,後世傳唱兩位英雄的各項文本,無論是傳記、詩歌或影像乃至於和平獎項致詞、講稿等,關注的面向或框架是不是多聚焦在其行動的公共性及影響?如果論及男性革命家與英雄們的情感、家庭照顧的範疇,又會有哪些類型的社會腳本出現?這或許值得我們有更多的發想。
第二個戰爭,是有關新興科技與在地智慧之爭。從影片第一幕開始,漢拉對電力的攻擊,以及隨之而來透過科技監控的反挫即貫穿全片,日常卻又極具諷刺的經典畫面如漢拉與同志交談前,兩人手機得先進冰箱冷凍庫放好的默契習慣。而相互對照的,是漢拉與自然環境之間的互動、求生關係。電影最瘋狂幽默的點或許就在這裡,我們看到幾場如同獵捕破壞者追緝令的場景:直升機在火山熔岩苔原上四處低空搜索,漢拉則靈巧熟悉地躲進高低差的土石縫隙內;直升機甚至以紅外線偵測追蹤漢拉,這位無懼的大媽不是披上羊皮、裹上血淋淋羊腸偽裝,就是全身沒入冰寒河水中讓機器偵測不到,最後再回歸天然的大地溫泉裡滋養得以復元;小型輕巧的無人機窮追不放,擁有精湛射箭技術的漢拉乾脆一箭直接將擾人不已卻揮之不去的機器狠狠拉下。
新興科技發展出的各種監控技術越加精密、無所不在,令人無所遁形逃脫。它們的擴張甚至是失控,一如人為的律法,往往凌駕於自然律法之上,恣意進行操控與掠奪。這位自稱「山之女」的漢拉,在片中展現充分熟悉在地自然知識並加以應用,藉由純熟運用刁蟲小技與傳統工具,一次又一次地突破重圍,或是進行目的性的活動。我無意以過度二元化的方式論斷新興科技與傳統智慧二者,不過片中似乎有意凸顯,看似脆弱、手無寸鐵的孤獨大媽,其實除了堅定的理念,還有與山川萬物自然學習的韌性。而綿延千里的高壓電線電網,以及蠻橫地矗立在原野上的眾多巨大電塔,甚至多由男性操作的精密遙測監視工具,卻時常因這類系統越來越複雜,或是以科技萬能的模式打造,反而暴露了其本質上易破壞、卻不易復原的極度脆弱性。
最後較幽微的內在戰爭,發生在漢拉與雙胞胎姊姊之間。導演巧妙的用同一個女演員分別飾演姊妹,她們也都是與自然主義連結者,瑜伽老師的姊姊尋求內在寧靜、嚮往不斷修煉,妹妹則以神祕孤獨的行動,以激進的吶喊為自然災難求救。或許姊妹間的差異、對照與對話,可視為漢拉與另一個自己的內在辯證之旅。在得知能收養孩子時,姊姊作為共同代理人雖以即將前往他國靈修為由不在場,但她以媽媽的話「遇到問題,就想辦法解決」緩解漢拉的焦慮,將過往正面解決的共同經驗召喚出來,鼓舞彼此。片中另一幕在泳池更衣室裡,兩人妳來我往針鋒相對,但反思的餘音依舊繚繞:究竟對電網的破壞或阻斷行動,是不是一種極端的恐怖暴力?改變,究竟是透過滴水穿石,還是必須立即採取緊急行動來力挽狂瀾?……看似嬉皮教瑜伽的姊姊,其內心平靜映襯了漢拉彷彿被全世界攻擊的恐慌。
雙胞胎姊妹的處境,在影片後段進入了高峰。兩人在監獄面會房裡,姊姊巧妙地設計了使電力暫時中斷來了場身分大交換,彷彿天方夜譚般充滿了寓言性。追尋內在精神力量的姊姊貫徹了無處不能修煉的真諦,自願將自己留在牢籠中視監獄為聖殿;而妹妹漢拉,則繼續完成她想要為人母親的旅程,照顧或說也是拯救戰爭中的小女孩妮卡。這個變身,將我們帶入最後的重要命題:漢拉內心的鼓聲戰歌與合聲情歌,究竟有沒有可能合拍、調和而並進?
結語
早期部分女性主義認為女性擁有生育的生物性特質,因此與自然有了本質上的強烈連結,強調女人母性與自然的絕對關連性。與本質論相關的,則是認為女性擁有陰柔的性別特質,所以強化女性擅長照顧幼兒等家務勞動的刻板印象,導向女性須適得其所,最終得回歸家內,也鞏固了既有男主外、女主內的二元性別秩序。無論是本質論或二元論,都遭受到其他女性主義觀點的批評。
同樣地,我也不希望觀影者輕易的套入這類框架,輕易地解讀漢拉的最後行動是放棄了為理想而戰,屈服於為母情歌的召喚。首先,收養,即是打破了生物性血緣的連結。再者,漢拉最後選擇調整內在的韻律,和緩傾聽幼兒妮卡的聲音柔聲對話,一如過往她時常全身撫觸苔原、親吻著大地的呼吸般,無疑是將她自己的理想戰場從自然曠野移回家內與社區中,確保兒童脆弱的生命不再受威脅。而幼兒的生命情境與需求敏感,本與自然環境的品質息息相關;在極端氣候與自然災難情境下,許多實證數字也告訴我們,女性的家務照顧勞動因此更為艱鉅,這是一場新的戰鬥!就像影片的最後一幕,載著漢拉母女的烏克蘭小巴士一路在殘破社區中顛跛,直到陷入洪水中無法前進,獨立的漢拉一手抱起妮卡,背對著我們緩緩涉水向前走去不回頭。而在污染的燃煤電廠與巨型工廠前,烏克蘭女聲民謠同時迴盪不止,那一幕無疑提醒著觀影者,無論是照顧兒童或其他地球上的萬物生命,時時關照自然浩劫與挑戰,或許我們也都需要在生活中各個場域裡不斷自我整合、重新調整,採取微小或遠大的改變行動,成為一個無可懈怠的進擊巨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