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書上乍看到女性來到敵後的法國的方式,目瞪口呆。無知的我,想到的是崔弗絲(P. L. Travers)寫的8部瑪麗包萍的故事,那位撐開傘、從天而降,來到櫻樹巷十七號,照顧起班克斯家孩子的保姆。即使保姆包萍神通廣大,她終究就是刻板印象中女人在行的角色。D-Day女孩們截然不同,她們當然不是保姆,她們是二戰期間1942年接受招募、參加邱吉爾計劃的39名女性,以降落傘空降到已經淪陷的法國,為在敵後參加法國抵抗運動的人提供武器、訓練更多反抗軍,等待盟軍D-Day的到來。她們不是保姆,她們是指揮,指揮成員炸毀發電設施、橋樑道路,她們進了集中營,有人終究沒能活著出來。
在此之前,就如本書作者Sarah Rose在介紹這本作品的Youtube影音中說的,在過往,我們想到戰爭、想到D-Day,想到的就是大批大批搶灘的男性,要從希特勒手裡將歐洲大陸搶回來。但是,事實上,有一批女性早在敵後出生入死(衣服袖縫裡藏著以備不時之需的致命藥丸,吞咬即死)、調兵遣將。後人對這段歷史的記憶裡,卻沒有她們。1942年,在法國有兩個游擊組織在運作,而在英國,由英國指揮的秘密組織雇用非法國公民,目標是為了盟軍進攻做準備。這兩方組織徵召了英國每一個可以上戰場的法語系男性,需求仍然不斷,於是英法複雜的結盟強化了招募女性的需求(頁40)。只是即使特別行動處從草創的時期開始就已經招募女性臥底,但是女性從來沒有得到任職令,沒有特殊教育、沒有褒揚令,女性上戰場,似乎只不過是因為當時沒有男人了,不得不的權充之計。
女性接受一樣的教育──隱形書寫、開鎖與保險箱,捕捉兔子、設陷阱與剝皮,好在黝暗的森林裡餵飽自己。要學縱火、破壞火車、偽造、勒索、跟蹤與刺殺。沒有一樣可以省得了;這是在戰場上,隨時要命的地方。女性受訓之後,原本被認定擔任信使、快遞,但是就像書中的莉絲所言,她跳傘降落法國,並不是去當個被認為女性最適合擔任的跟班。她很清楚,「服從男人並不屬於任何盟軍的勝利策略。」(頁75)。過往女性參與戰爭的方式,就是被分配到輔助機構,但是,只要女性願意,她們簽下文件,「證明自己瞭解殺戮與死亡真正的意義」(頁36),她們就可以用致命武器,以不同的方式參與戰爭。其實,納粹德國在1940年到1941年5月期間對英國各城市與工業中心炸個不停,尤以倫敦為最,而在倫敦大轟炸之後,就有七萬八千名女性開始對德國人開火了(頁37),操控威力足以擊落德軍戰鬥機的防空高射砲,邱吉爾的女兒瑪麗就在海德公園的大砲發射點工作。只是在此之前,她們沒有跨入敵後。D-Day到來之前,原本的計劃就是在盟軍發動攻擊的同一天,法國必須在一夜之間同時停擺,包括電話、交通工具、所有主要的橋梁與道路必須是完全用不得。但是,派女人到戰區,去癱瘓這些?直到要讓女性搭機飛至法國領空空降而下的前一天,指揮總部對此竟然還因為意見不一、僵持不下。女人可能壞了事!書中寫出當時要下決定的眾人用來說服彼此的話竟然是「在這令人灰心喪志的時刻,已經沒有時間等待想像中未來會出現的完美軍人。」(頁80)看完全書,知道當年D-Day之前就在敵區戰鬥的女性的所有作為,她們怎麼不是完美軍人!當代想像完美鬥士的女性,可能油然想起的是好萊塢電影《異形》中蕾普利與《神力女超人》的黛安娜,卻不知歷史上就有這樣分分秒秒都面對死亡的女戰士。特別行動組織高層的對話顯示的當時對於「完美軍人」的想像──非關技能、非關報效家國的意志,整個戰鬥者、為人民生存的戰鬥者的想像,就是生理男性。這樣的想像與產生的效果,讓進入敵區的女性在具備求生、破壞的技能、心智體力技術抗敵無虞之時,還必須面對敵後同志的猜忌、懷疑,後方指揮的忌憚、天高路遠而可能隨時放棄她們的壓力。
其實,除了這本書,近年報章雜誌陸陸續續有好些有關二戰期間「女英雄」(暫且先不管「英雄」這個詞的性別意涵)的報導,BBC新聞在2020年5月就刊載一篇有關二戰期間八位各國女性抵抗暴力的報導。第二次世界大戰歐洲戰場結束於5月8日,2020年5月8日是二戰終結75週年紀念日。新聞報導開頭就指出,我們時常忽略女性在戰爭衝突中的角色。75年過去,世人回看歷史,當中還是少了女性身影。因此BBC在那日子為了紀念,回顧災難、戰爭中的八名她們憑藉自己的勇敢而為歷史銘記的女性。為什麼歷史記不住女性?
學者研究(孫秀蕙,陳儀芬,2017),二戰期間1940年,美國的宣傳海報就是以「廚房是勝利的關鍵」為口號呼籲女性好好盡「本分」;1942 年以「我們也做得到!」(We Can Do It)為訴求,強調女性在戰爭期間扮演守護或勞動者角色的重要性。同一篇研究中也引述歷史學者周婉窈的著作指出,日本戰爭語言中,相比於以勇敢的軍人或勤奮的產業戰士形象出現的「男性」符號,戰爭期的女性符號,往往為了配合國民精神總動員,女性就是以樸素打扮、堅守家園、出現代替男性勞動的「模範女性」形象為主。男人不在了,守住家園的重責大任就在女性肩上。戰爭期間規範性的女性角色一再地在廣告、文宣、政府文告中出現,然而這些形象就是守住家守住孩子,頂多越俎代庖地進入家庭以外的場域工作。因為,沒有男人了。《D-Day女孩?:以柔克剛的間諜故事,二戰中擊敗納粹的秘密武器》一書的立足點完全不同,除了歷史背景、特殊行動隊的對於派遣女性的固著思考的描述之外,《D日女孩》細數各個女性主角自兒少時起在體能、在身心自識上的經驗。即使在那樣一個與今相較來得保守封閉的時代,但是書裡描述的三位女性,其實都有著非常鮮明的「做自己」的經歷與過程。
戰爭與其他大災荒一般,是人類歷史上最碾壓個人、造成集體毀滅的惡力,然而,在二次大戰的歷史書寫裡,終究出現了對於一個一個投身戰事、進入最危險的敵後、前線的女性的故事。過往的刻板印象來自於我們習焉不察,閱讀著想當然爾的大敘事,而刻板書寫裡女性失聲,受制於我們先一步地認定那裡沒有女人。史家、記者、甚至虛構寫作,如果都著力去找尋女性的腳蹤足跡,可能就一遍又一遍地改寫事實,改寫整代人對於戰爭的記憶、對於戰爭中人──特別是女人──能動性的理解。女人上戰場,一樣可能遇襲、受虐、身亡,為國捐軀。但是,在紀錄裡看不到女性,等於先一步就判了女性死刑,將其在歷史中除名,這樣的行事還總以紀錄書寫女性就可能削弱男性氣概為名(總是先一步問「那男人去哪裡了?」)需要重新檢視的,是我們觀察史實的眼光是不是先一步就避看女性、獨尊男性。
在最不可想像的所在,有著前仆後繼的女性,即使戰爭之興,女性無份無責,但是她們欣然而至、沒有置身事外的行動,在任一處都一樣。